二、戰後英國漢學史的檢討
1976年，普立本（Edwin G.
Pulleyblank）撰寫了一篇短評，評鑑José
Frèches的La Sinologie （漢學）時，開宗明義地懷疑，漢學史書籍能否在英語世界暢銷。他幾乎斷然否定這個可能。在法國，他卻認為，漢學史書籍能夠在法語世界風行。[i]這似乎間接證明了巴瑞特的論斷。誠然，二戰後英國漢學史的討論是最備受爭議的。
牛津、劍橋和倫敦三所大學的漢學講座，由理雅各開始，間歇地保持著就職講座的傳統。就任者每每直接或間接討論英國漢學的發展。1955年，普立本以Chinese history and world
history為題在劍橋大學，發表就任漢學講座教授的講座。他備述劍橋漢學自威妥瑪以還亦繼亦續的發展，翟理斯的維多利亞式業餘研究，一般人對中國的異國情懷和刻板形象，乃至英國學術界歧視漢學的情況。字裏行間，無不表達出對當時英國整體學術界和公眾對中國無知的不滿。[ii]
1961年，兩位著名的英國漢學家先後分別在牛津大學和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就任漢學講座教授，前者是後來以英譯《石頭記》享譽杏壇的霍克思（David Hawkes, 1923-2009），後者是數年後以主編《劍橋中國史》（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聞名海內外的杜希德。霍克思回顧牛津大學中文教授講座的設立和歷史，兼及劍橋和倫敦大學中文教授講的發展。在基督新教、商業和殖民擴張之下所催生而成，英國漢學的發展與中英兩國交流的歷史互相呼應，中文教授講座都是由傳教士和退職的外交官員擔任。直至1938年，由逃離納粹德國的漢學家哈隆（Gustav Haloun,
1898-1951）到任劍橋大學[iii]，英國漢學終於出現第一位經過嚴格學術訓練的漢學講座教授。[iv]諷刺的是，飽受納粹德國炮轟的英國，其漢學發展卻無奈地得益於此。離牛津不遠的劍橋，中文教授講座位置懸空，陳寅恪因各種原因不能赴任。1947年，戰後第一任的講座教授也由同樣經過嚴格學術訓練的美國漢學家德效騫（Homer H. Dubs, 1892-1969）擔任。同年，倫敦大學亞非學院任命另一位逃離納粹德國的漢學家，時任中文教授（Reader in Chinese），曾受教於傅吾康（Otto Franke, 1889-1980）的猶太裔漢學家西門華德（Walter Simon, 1893-1981）[v]擢任漢學講座教授。牛津、劍橋和倫敦在二戰期間和之後的四個中文教授講座有三個由非英國人擔任（原來為傳教士的葉女士［E. D. Edwards, 1888-1957）也在亞非學院擔任漢學講座教授，她同樣經過嚴格的學術訓練，但往往被忽略），說明了英國漢學界拙於培育接班人，以及英國人對中國沒有太濃厚的學術興趣。
西門華德退休以後，杜希德接任，以Land Tenure and the Social Order in T’ang
and Sung China為題，論述倫敦的中文教學傳統，繼而評價英國漢學的發展。此文可說抱著理解的同情心態，考察英國漢學發展的文章。[vi]「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誠然，我們往往習慣將十九世紀的漢學家視為業餘漢學家，這固然是因為我們已經脫離了維多利亞時代紳士業餘者（gentlemen
amateur scholar）的時代而邁向大學化和專業化，至少現在每個大學學者都是個別學科的專業學者。[vii]十九世紀的漢學家及不上十六、七世紀受過嚴格學術訓練的耶穌會士，而且他們都是全職的學者，還與當時一流的學者交往（如李贄〔1527-1602〕、方以智〔1611-1671〕）。十九世紀的漢學家基本上原本都是傳教士或外交官，只能夠在業餘學習中國學問，本身沒有受過學術訓練。他們隨著殖民擴張事業來到中國，沒有機會與一流的學者接觸或交往，更遑論可以像我們一樣擁有一流的圖書館。十九世紀中至二十世紀初，有志於中國學問的，都只能夠在退休後潛心於文獻中，幸運的可以在耳順之年開始（理雅各擔任漢學講座教授時62歲，威妥瑪近70歲，翟理斯52歲，劍橋大學的慕阿德〔A. C. Moule, 1873-1957〕60歲）在大學任教，不過不一定有薪金，也沒有額外資金建立中文圖書館，而且學生寥寥可數，牛津劍橋仍然未完全脫離高等教育與宗教緊扣相連的背景（這與法國漢學發展尤為不同），學生不是有志傳教就是侯任外交官，或是一心想到中國尋找商機的年輕人，但求學得足以傳教、外交或商貿應用的中文，有志求學者屈指可算。法國由十七世紀末白晉（Joachim
Bouvet，1656-1730）來華延續百多年傳的法國漢學，連英國早期對中國有興趣的學者，也要以他們的著述為指南，試問英國漢學又如何可以與法國漢學相提並論。
隨後的二十多年，英國學術界跟隨美國地域研究（area
studies）和社會科學的步伐，大力發展當代中國研究。此消彼長下，傳統語言文字和歷史文化的研究被忽視。不久，英國經歷保守黨首相戴卓爾大力削減高等教育的資助，學術界和漢學界受到二戰後最沉重的打擊[viii]，年青有為的漢學者紛紛離開英國，前往海外大學任職（如美國、澳洲、加拿大等）。
1987年，在如此凋零蕭瑟的背景下，亞非學院的巴瑞特以“Singular
listlessness”一文揭開了全面探討英國漢學發展的序幕，後印刷成為小書（1989），是為英文學界之先聲。[ix]他批評英國漢學長期依靠外國人的慷慨襄助，教職曾多由歐洲大陸的漢學家所擔任，忽略培訓本地漢學家；圖書館的資源不足以作為一流的漢學圖書館；英國漢學一直太強調功利和商貿價值（這也是英國實用主義的傳統），停留於語言表達和溝通，忽視學術研究。一石激起千層浪。已經離開英國劍橋到美國普林斯頓任教的杜希德再次撰文，以過來人的身份，寫了一篇憂心忡忡的書評“Chinese
Studies in Britain: A Review Article”，再度評價英國漢學。[x]
美國學者Norman
J. Girardot並不同意巴瑞特的看法，認為他漠視業餘漢學家（gentlemen
amateurs）在專業化過程的學術貢獻，以及語言參考書和翻譯書籍及漢學期刊的出版，解釋的方法（如比較語言和宗教），貢獻尤大，尤其是傳教士和外交官。[xi]世紀之初，英國同一時間有五個講座，兩個在倫敦，一個在牛津，一個在劍橋，一個在曼徹斯特。英國漢學的發展由傳教到外交及商貿而起，過去一百五十多年發展，研究方向由口語溝通到文獻鑽研，由語文翻譯擴至哲學、歷史、宗教、文化，由先秦經典到當代政治（指當時的清代和民國）；由遙遠的觀察者到躺椅學者（armchair
scholars），安坐在象牙塔中研究學問的所謂紳士業餘學者（gentlemen
amateur scholar），進而有專業化和大學化的國際級學者；普及化者有韋利，願景最大者如李約瑟等，英國漢學可謂多姿多采。十九世紀中後期，法國漢學界設立表揚和紀代法國漢學家儒蓮的儒蓮獎（Prix Stanislas Julien），第一屆的得獎者就是理雅各，其後翟理斯兩次獲獎（1898和1911），斯坦因一次（1909），慕阿德一次（1927），德效騫也得一次（1947）。儘管他們部分著作的學術價值已經被後來者蓋過，但無損他們當年的貢獻。英國漢學家在漢學界的地位和影響力由此可見一斑。
[i] José Frèches La Sinologie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75). Edwin G. Pulleyblank,
Review of José Frèches’s La Sinologie,
Pacific Affairs, Vol. 49, No. 2
(Summer, 1976), pp. 335-336.
[ii] Edwin G. Pulleyblank, Chinese
history and world history: an inaugural lectur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55).
[iii] 哈隆於1923年在Leipzig University取得博士學位，受業於匈牙利漢學家Arthur von Rosthorn (1862-1945)和德國漢學家August Conrady
(1864-1925)。Rosthorn曾經在1882-1886年間在牛津當研究生時受益於理雅各。Conrady也是Rosthorn的學生，他自己的學生還包括猶太裔德國人Bruno
Schindler (1882-1964)（漢學期刊Asia Major的發起人）。某程度上，可以稱哈隆為理雅各的再傳學生。Martin
Kern, “The Emigration of German Sinologists, 1933-1945,”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Vol. 118, No. 4, (Oct. -
Dec., 1998), p. 520. Bernhard Führer’s Vergessen
und Verloren: Die Geschichte der Österreichischen Chinastudien (Forgotten and Lost: The History of Chinese
Studies in Austria) (Bochum :
Projekt Verlag, 2001), pp. 231-234, 轉引自Erich
Pilz (皮爾茲), Book
Review of Bernhard Führer’s Vergessen und
Verloren: Die Geschichte der Österreichischen Chinastudien,” Chinese Studies （《漢學研究》），Vol. 19, no. 2 (Dec. 2001),
pp. 437-445, p. 443.
[iv] David
Hawkes, Chinese: Classical, Modern and
Human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61). An inaugural lecture delivered
before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
[v] Wolfgang Franke, “The Younger Generation of
German Sinologists," Monumenta
Serica, Vol. 5(1940), pp. 437-46. Martin Kern, “The Emigration of
German Sinologists, 1933-1945,”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Vol. 118, No. 4, (Oct. - Dec., 1998), pp.
524-525.
[vi] Denis
Twitchett, Land Tenure and the Social
Order in T’ang and Sung China
[vii] 英國學術界由紳士業餘者進入專業學者的過程可參A. J.
Engel, From Clergyman to Don: The Rise of
Academic Profession in Nineteen-Century Oxford England
[viii] 可參Robert Stevens, University to uni: the politics of higher
education in England since
1944 (London :
Politico’s, 2004). Eric J. Evans, Thatcher
and Thatcherism (London :
Routledge, 2nd ed., 2004).
[ix] 其後又有Michael Loewe, “The Origins and Growth of Chinese
Studies in the U.K.,” in Chinese Studies
in U.K.
[x] Hugh D.
Baker, “Short Notice of Singular
listlessness,” 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University of London Britain :
A Review Article,”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3rd series, 5,
pt. 2 (July 1995), pp. 245-252. Thomas Kampen,
“China in Europe: A Brief
Survey of European China Studies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China Review International, Volume
7, Number 2, Fall 2000, p. 293.
[xi] Norman
J. Girardot, The Victorian Translation of
China: James Legge’s Oriental Pilgrimage (Berkeley :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00” (unpublished M.A. thesis, Georgetown Univers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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