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26 February 2012

悼陳之藩

不讀他的散文,不知道何謂言簡意賅。
讀他的散文,始知道大時代下的書生憂國。
去年年初,一口氣讀了他的幾本散文集(《在春風裡》《時空之海》《劍河倒影》),大多是寫於六十至七十年代。今日再讀,仍覺春風沐日,久久不能釋手,卻又不能釋懷。

我們生活在一個沒有英雄的時代,一個連仗義也被齒冷的時代。
「一個時代,總應該有個把言行高潔的志士,如果沒有,應該有個把叱吒風雲的英雄,再沒有,也應該有個把豪邁不羈的好漢,如果連這類屠狗的人全找不到,這個時代就太可憐了。」(〈願天早生聖人〉(寫於1961年8月19日),頁18)

六十年代後的今天,他這一番話仍然是對的。
「不客氣說,這幾十年的中國的大學教育有個大毛病,就是太重視留學生,太不注意自己所培養的人才。似乎是未出過國的,都是飯桶;更似乎是凡出過國的都是能臣。這已不是留學生不留學生的問題,這實在是八股文的復活。正是《儒林外史》上所說的,『沒有功名哪個給你宮兒做。』留學生的確能開眼界,長知識的。可是並不是唯一的標準,不能出國而能努力的也得給他們一些機會,至少也得給他們一些希望。(頁94)......人才全給活生生的壓死了。(頁95)......從政府到學校,天天在嚷沒有人才,而人才就在面前。並不是出了國才是人才,也不是出了國才會教書,才會作研究。不是沒有人才,是沒有識人才的眼睛,不是沒有良馬,而一些根本未見過馬的人自欺為伯樂而已」(〈第五信--紀念適之先生之七〉(寫於1962年3月9日),頁95-6)

中國文化到了今天,還有價值嗎?
「如果中國文化是犯了滔天大罪的一個罪犯,也需要請一律師為之辯護,這是人類起碼的文明。萬一在辯論中發現了百分之九十九為非,這百分之一的是仍是有存在價值的。因為文明不是忽有一天從天上掉下來,也不是忽有一夕由地下挖出來的;而是多少年多少人的血汗浸漬出來的。誰也沒有權利把它一筆抹殺。(頁5-6)
談到胡適之「常常提到,過激的主張也許可以由社會的惰性所中和」。「但胡適之先生沒有預料到的是中國社會的沒有重量,也就沒有惰性,是一群輕飄飄與一種一窩蜂的文化,讓魯迅這種颶風一吹,就大風起兮雲飛揚。」(〈進步與保守〉,頁8)


徐志摩和劍橋。下一代的香港中學生大概不會知道兩者有甚麼關聯了。
「我常常想:我們中國如果有個劍橋,如果出個凱因斯,也許生靈塗炭不至於到今天這步田地。因為沒有真正陶鑄人才的地方,所以沒有真正人才出現;因為沒有澄明清晰的見解,所以沒有剛毅果敢的決策與作為。」(頁56)
「那麼,怎樣才能辦出一個劍橋來?校旁挖一條河?多買些茶壺茶碗?教授自掏腰包?學生辯到深夜?我有時感到困惑,有時又感到焦灼!」(〈勇者的聲音〉,寫於1969年12月29日,頁57)

我依然記得,一個晚上,我獨自留在辦公室,寂靜中敲著鍵盤,記下這一段;
〈鉛筆與釘子〉最令人動容,臨書而扼腕。前者是物理學家趙忠堯(楊振寧、李政道等的老師)由回國後在昆明的專業,做鉛筆;後者是工程材料學家陸志鴻在重慶時的專業,做釘子。生物工程學家馮元楨說:「國家眼看就要亡了,回國的學者們,不知道能貢獻什麼可以挽救危亡於萬一」「國家就要亡了,大家能做點什麼對國家才有貢獻,不僅是毫不遲疑的馬上捲起袖子去幹,而且是歡天喜地的鄭重其事的去做。趙忠堯的做鉛筆,陸志鴻的造釘子,只是成千上萬的這類故事之一二罷了。」「馮元楨非常平靜的說。我卻不能像馮教授那樣平靜,我只覺得眼睛越來越模糊。」(頁41)我也慢慢地失去視覺了......


最後,容我轉引陳氏紀念胡適的文章作結:
「適之先生,天上好玩嗎?希望您在那兒多演講,多解釋解釋,讓老天爺保佑我們這個可憐的國家,我們這群茫然的孤兒。大家雖然有些過錯甚至罪惡,但心眼兒都還挺好的。大家也決心日行一善,每人先學您一德,希望您保佑我們。」(〈寄--紀念適之先生之八〉(寫於1962年3月11日),頁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