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9 December 2009

村上隆

你是藝術家嗎?你是文化人嗎?想創業嗎?或許「創業」這個詞貶低了你,不若說你想自力更生嗎?或者說,你想生而無撼嗎?或是是在歷史上留個名嗎?

前文引:看了以上十多本,好些在課堂上用得著,更多的是用作腦震盪,讓腦筋清醒一下,看看研究範圍以外的閒書。李葦、周佩霞、馬傑偉、朱耀偉、吳志森和陳沛理都算是恰到好處的刺激。別有趣味的還是日本作家,總不會使我失望。大前研一是早想看看的,果然沒有失望,不過也沒有太大得著,畢竟他的主張早有所聞,除了他所堅信「在二十一世紀當中,並不存在所謂的『專業人士』」的話,使我再三思索之外(難免不去反思From Students to Professionals的口號),其他都符合預期。新井一二三是意外收獲。不知從何處想來借她的書,一借就借了好幾本。她觸覺敏銳,觀察細膩,融化足以悶死人的歷史資料於小品文中而不覺乏味。正如她所說凡事從歷史入手是最容易的。其實,由史入文應是最易趕客,最難不嚇怕人的。敘事行文如織布般細密,不簡單。最驚喜的,最有啟發性的,腦震盪最劇烈的,更令我改觀的,殊不知是村上隆。反覆細讀咀嚼,翻來翻去抄錄原文,意外。

如果說「藝術需要世界水準的行銷策略」(頁40-47),同樣道理,書籍和文化也一樣。

他在第一章的第一節就寫下向日本藝術界挑戰的宣言:「為什麼到現在為止,日本藝術家在國際間闖出名號的屈指可數?」他以挑釁性的口吻說:「原因非常簡單,就是『他們沒有因循承襲歐美藝術世界的規則』」(頁40),「因為現在藝術的根據地在歐美」(頁62),具體來說,就其個人經驗而言,「現今藝術世界的中心重鎮還是美國。」(頁95),而「在歐美藝術的世界裡,存在著堅定的不成文鐵律,被建構得一絲不笱。」(濤按:同理,在日本本身的藝術世界裡,也應該一樣)(頁40)「歐美的權威或價值,絕對性地支配著整個藝術世界,這是個人無法動搖的事實。」(頁94)他甚至宣告:「不受國際肯定的作品,就沒有意義」(頁90-95)他自己也說出「在日本,我並沒有成功,直到在美國被接受之後,日本的評價才開始隨之而來。」(頁93)「日本之所以肯定我,也是因為我被歐美認同的關係。」(頁179)親歷切膚之痛的村上,無何奈何地告誡日本的同行;「我們應該體認到,自己本來就是白人所忌諱的黃種人這個事實。我們也應該知道,在歐美美術界中,我們的存在就像是馬戲團裡的小丑角色,不,甚至是耍猴戲的猴子。」(頁96)「儘管歐美人尊敬日本文化的某些局部面向,但日本人基本上是有色人種,說直接一點,對歐美人來說,還是一種令人忌諱的存在。歐美人只是在享受極東島國這個戰敗國的人民把玩了數十年的玩具罷了。」(頁227)他繼而承認,「日本並不處在戰敗後復興的狀態,而是一直處於戰敗的狀態。」(頁234)「歐美有著強烈的保護主義色彩,一旦在生意層面上輸了,馬上就會上演一齣毫無文化、弱肉強食的戲碼‧‧‧‧‧‧就算真的很優透,但只要是來自外部的東西,都有可能被歐美藝術的核心所驅逐。」(頁170)

究竟這套「歐美藝術世界的規則」是什麼?「『尋找自己的身分認同(identity),將之視為創作動機』」是其一,「說明在歐美美術史及自己國家的美術史當中,哪一部分的藝術可以拿來與自己的作品相對比較」應該是更為重要的。(頁96)他認為創造「文化變革的開端」,在於「不要將自己的文化視為羞恥,讓大家知道它是可以被全世界肯定的東西」(頁100),因為「如果不跟不同價值觀的人講話,未來什麼都不會改變」。(頁67)這種「講話」、對話、交涉等所謂「自我的意見主張」,在村上眼中,是日本同行所毫不善長的。(頁99-100)

他接著說:「在以歐美為中心的藝術世界裡(濤按;村上多次強調這一點),交易的是人心。」藝術家應該以滿足人的慾望為目的,而且「必須清楚自己的慾望是什麼」,並「必須強烈提出如何與慾望相處」。他認為「強烈的慾望並不會妨礙藝術創作」,日本藝術界目前的「問題反而出在大多數的藝術家沒有強烈的慾望。」(頁41)他嚴厲地批評日本的藝術界,「不管是藝術家、作家、或是評論家,大家都一個接一個成了學校老師。很諷刺地,在日本靠藝術或知識維生的人(濤按:很難不對號入座),夠扮演社會中的某一齒輪功能的舞台只有學校。但如果文化人的最終目的地只是大學教授的話,就算他們對年輕人談論夢想也沒有用。」(濤按:拆穿了許多道貌岸然的嘴臉。「讀聖賢書,所謂何事?」)

勉勵的說話也不是完全沒有的:「想成為藝術家的年輕人,首先應該理解的是,藝術家也是一個社會人」,「強韌地生存下去」「才是勝利的祕訣」。(頁42)要面對藝術家的生存之道,先要認清「所謂藝術家,從以前就是沒有資助者就無法生存的渺小存在。」(頁61)「日本應該倚賴的資產是技術(而且是「很精湛的」(頁100)),歐美應該倚賴的資產是發想。」(頁83)「文化是鬥爭局勢的一種,為了對抗美國,我們必須以歷史及藝術作為武器。要挑戰充滿自傲的歐美世界,應該發揮我們所擁有的潛在能力。」村上就向歐美美術界「介紹了世界通用的日本文化武器:『重視可愛的文化』,還有『御宅族文化。」(頁170)「日本的感受性之中最顯著的一個,是『可愛造型角色』的創造。」(頁180)他強調時刻要保持危機感,「在日本文化當中呈現獨佔狀態的東西,若是不在商業手法上採取更激進的態度,總有一天會被美國這樣的合約社會給吞食掉‧‧‧‧‧‧在不知不覺之間就讓美國變成了御宅族文化的權威,而我們在被榨乾之後,什麼東西都沒剩下。」(頁171)即是說要「由自己(濤按:即日本本身)建立權威」。(頁176-181)」守護世界最高品質的日本造型人物的權利,才能夠在未來創造今後的藝術大國。」(頁181)透過「學習歷史」,掌握歐美美術史的脈絡,正如「每個業界都有該領域特有的脈絡,『開關脈絡的歷史抽屜』,就可以產生價值與流行」,「就能做出自由的作品」。(頁158-166)

「在歐美,大家對於藝不會追求像日本那種『顏色很漂亮』之類、瞹昧的感動‧‧‧‧‧在歐美製作藝術作品有一個不成文的定律,那就是「透過作品,創造出世界藝術史上的脈絡』‧‧‧‧‧『觀念』或『概念』‧‧‧‧‧才是價值的根源、品牌本質,也是藝術作品能受到肯定的理由。」(頁50)「與其說是浮世繪有力量,不如說是被歐美建立的文化脈絡所支配吧!」(頁88)「要如何創造出前往西洋美術史脈絡的入口,這是個重要的問題。」(頁89)進一步而言,「如果要挑戰世界的話,應該要先意識到:是否有用西洋藝術世界的語言,完整地傳達作品的意涵。」(頁53)日本藝術家如何透過翻譯傳達信息,他說「花心思在[翻譯]文章[即作品簡介]上是最基本的禮貌‧‧‧‧‧‧以往想要挑戰海外市場的藝術家之所以無法順利的原因之一,其實就是這種稍微多付出一點心思就可以解決的事情。」(頁55)為什麼?因為「藝術作品是否能夠讓溝通成立,就是決定勝負的關鍵。」(頁64),更「因為現代美術的評價標準是『概念的創造』,所以必須更加重視語言。」(頁54)

「藝術的顧客是極奢華的有錢人。」(頁65-70)「在瘋狂的世界裡燃燒生命的有錢人,他們的『不滿足』投向了藝術,就像是要確認一直都用金錢解決一切的富裕者所看不見的慾望一樣」,「會想要『超越人類』‧‧‧‧‧‧會想要看到天才看到的風景‧‧‧‧‧‧藉由眼前看到的天才痕跡,而希望獲得突破現實界線的靈感」。(頁68)同時,「在西方的美術世界裡,藝術是無法與這種社交界特有的炫耀或競爭的氣氛切割的。」(頁51)年初時,在一個藝術收藏品展覽的開幕禮上,同事對出席的所謂嘉賓頗有微言,套句話就是second-tier甚至是third-tier的人物,「亂七八糟」是僅餘的評價。不過,也就是需要這批人的存在,藝術品的買賣才能夠活躍起來。

日本同行中批評村上的應該多不勝數,「村上這個貪錢的傢伙」之類的說話應是最常見的。他說「金額是評價當中最容易瞭解的軸線」(頁60)「金錢可以製造機會換取時間跟人心,是不可藐視的工具。」(頁238)「來自於人種、環境的關係,即使看似相同的『人』這個種族,能夠理解的部分還是有其界限。而『金錢』這個共通語言,正是可以突破此界限的溝通工具。」(頁237)厭惡金額或金錢的人,「可以說他們是害怕:『被誰都能知道的數字評價,真正沒有價值這件事就會被拆穿了吧!』」(頁60)「金錢」是一道令人難以理解的「牆」,「比藝術領域內的問題更接近藝術本質,是無法解決的『人』的業障‧‧‧‧‧‧因為藝術是人類業障的最底層也是核心。」(頁237)

不可一世,不是嗎?。今以後記最後一段的其中一句作結:「這些自以為是的歪理」。(頁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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